东北大地上的文化行者
时间: 2022-09-16 10:33:49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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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报记者王京雪、周长庆

  “忧责:1.负责,担负重任。2.责任,重任。”

  《辞海》《词源》里都没找到,张福有最后是从《汉语大词典》中翻出这则对“忧责”的解释的。

  2007年,他读到曹魏名将毌丘俭的两句诗:“忧责重山岳,谁能为我担。”当时不太理解“忧责”的含义,遂求助词典——“原来是指沉重的担子和责任!”十多年后,张福有依然记得自己手抚书页,心底乍起的波澜。

  此后,“忧责”这个词总被张福有挂在嘴边。他觉得,自己奔走几十年,探寻、研究、守护东北史地文化和文物遗址,个中甘苦概括起来,就是这么两句诗。他跑遍东北三省和内蒙古东部的古墓群、古城及重要遗址,行程逾百万公里,就是因为“忧责”所系;他一回回拦在铲车前,护住重要文物遗址,有时愤怒、有时开怀,就是因为“忧责”所系;他72岁,仍步履匆匆、不敢懈怠,每年约一半时间泡在田野,也是因为“忧责”所系……

  退休快十年了,没人再给张福有安排课题,他为之奔忙的,也并非一份布置好的工作或职业,而更接近于一种自发的使命——无论如何,他就是放不下肩头那份“像山那样重的担子”。

  2022年夏,吉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研究员张福有被授予全国第四届“最美文物安全守护人”称号。这是国家文物局自2019年组织该评选活动以来,东北地区首次有候选人入选。给他的颁奖词是:“跋山涉水,用脚步丈量长白山历史文脉,守护文物安全。”

  “无文莫再笑东陲”

  要真正认识一方土地是很不容易的事,故而,每块土地都会挑选自己的“史官”,为它贯穿古今,接力记忆。

  张福有的名字,应该会出现在长白山的“史官”名单里。他实在有做这活儿的天分。

  他有好记性。72岁的人,至今还能一口气背诵大段历史文献;能按学号叫出近60年前班上40多个同学的名字;讲起往事,张福有常精确到日。例如:“我第一次上长白山,是1993年8月8日,立秋后的第一天。”“2016年发现岗子遗址后,我一年内去了11次。第一次是4月28号、然后5月2号、5月11号、5月18号、6月1号、7月2号、7月19号……”

  他还有好体力。且不提那些田野调查,单是爬起山来,比他年轻20岁、30岁甚至50岁的旅伴,都感叹过他的脚步又快又稳,不好追。

  这天,张福有第204次登上长白山,他依旧仔仔细细看风景,为大自然的雄奇赞叹,又逐字逐句读景区里的指示牌和示意图,看表述有无纰漏。他太熟悉这座山了。长白山一带,有几个景点是他当年敲定名字、宣传起来的。例如,早年叫“骆驼峰”的鸭绿江大峡谷和曾被称为“北赤壁”的望天鹅风景区。

  下山后,张福有照例做诗纪行。第200次登长白山时,他写道:“有幸头随山色白,长相守处沐天红。”这一次,他写道:“立命家园勤守护,无文莫再笑东陲。”

  “东陲无文”——认为东北地处边陲,乃蛮荒之地,没什么文化底蕴,这个偏见曾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山海经》里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大荒”指极荒远之地,“不咸山”就是长白山。

  1996年,他在吉林省白山市工作期间,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加强长白山文化建设。彼时,长白山还远没有如今“中华十大名山”的名气。张福有想出一期宣传画报,发现连能用的照片都凑不齐。他干脆利用周末时间,一次次上山自己拍。

  根据当地朋友的建议,到白山不久,张福有就开始在工作之余搜集、整理与长白山地区有关的历代诗词。越挖掘,他越觉得长白山地区文化源远流长。

  “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这是唐代诗人李白的《高句丽》;“山拥鸡林,江澄鸭绿,四顾沧溟窄。”这是宋代词人张元幹的《念奴娇·题徐明叔海月吟笛图》。

  到白山的头两年零三个月,张福有的业余时间几乎全花在从典籍里大海捞针上。妻儿在长春,他一个月回去团圆一次。除非万不得已,他不参加饭局。“要坐那儿两小时,真是舍不得,这时间够我注释出好几首诗了。”为核准李白《高句丽》里的一个字,他去省城图书馆找宋代木刻本的《全唐诗》,老库房久未开启,门一开,兜头先吞进一口不知何年何月的灰尘,呛住半天……

  1998年,《长白山诗词选》出版,收录了自《诗经》以来,541位作者的1145首诗词作品,成为展示长白山历史文化的补白之作。诗词背后折射的历史,也令张福有对脚下这方土地有了新的认识。他发现肩头的担子更沉、要做的事更多了。

  “长白山不仅是自然资源宝库,也是文化资源宝库。《山海经》《诗经》《史记》中都有关于长白山的记载,从这点上看,长白山文化与中原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中华文化的源头之一。”张福有说。他特别指出,作为边疆地带和多民族地区,研究长白山文化,对认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历史格局的形成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这是一个‘忧责’。”他说,“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词。”

  2000年,从白山市调回省里的张福有与几位学者、专家发起成立了吉林省长白山文化研究会并被选为会长,继续深挖长白山文化。他们迄今已组织召开9次长白山文化研讨会,出版4本《长白山文化论丛》,发表200多篇论文,取得40多项考古新发现和新结论,为东北历史文化研究增添了学术储备和话语权。张福有研究考证出集安出土的赵国阳安君青铜兵器之“阳安君”,名叫李跻,是老子李耳五世孙等学术创见,得到我国著名考古学家林沄先生的肯定,被写入《中国先秦史研究概览》中。“现在很少再听到‘东陲无文’的说法了。”张福有说,他为此感到欣慰。

  “人一辈子活不过一棵树,石头就更不能比了。”长白山上,张福有望着风景感叹,人是过客,山是主人,“能为大山大水做点事,留下些许痕迹给后人,我觉得很有意义”。

  必须要管的“闲事”

  1950年,张福有出生在长白山下、鸭绿江边的吉林省集安县良民村。儿时放学后,他常去自家屋后的石头堆上薅猪草。14岁那年,吉林省考古队来到他家屋后搞考古发掘,张福有吃惊地听闻,那些老乡们司空见惯的石头堆子,原来都是古墓。

  “我很爱家乡这方山水,但小时候对它的历史文化一点也不了解。”张福有说。真正理解家乡这些古墓的价值,是在他从“以诗证史”的长白山诗词研究,切入对东北史地问题的研究之后。

  儿时这段记忆,像一个楔子,预示了张福有跟家乡文物古迹打交道的未来,也提醒着他对脚下的土地要更深入地理解,对土地上的遗存要更用心地看重。

  2003年,张福有专职负责东北史地重大问题研究。此后十年,他将工作重点放在东北古代地方政权和辽金考古上,与集安博物馆的专家孙仁杰、迟勇一起,跑遍东北三省和内蒙古东部的古城、古墓群和重要遗址,拍照、测点、著录,积累下许多珍贵的一手资料。

  “不掌握第一手可靠资料,就没有话语权,就有可能吃大亏。”张福有说。东北史地重大问题研究涉及东北地区民族、边疆、文化、政治等重大议题。

  “忧责”,提起那十年里无数个日夜兼程的日子,张福有又念起这个词。在一次漫长的野外调查结束后,他曾给同行的两位学者、他的司机和越野车各写了一首《纪辽东》词。写给越野车的那首是:“爬山涉水行冬夏,披星伴晚霞。访得城山无远近,甘以路为家。忆君形象如亲友,深情心底留,证史邀来同受苦,免得子孙愁。”

  “一定要保护好我们有限的文化资源,这都是不可再生的。”张福有说,“这些年,我看到有些文物受到严重威胁,再晚一步就要永远消失。我不认识的就罢了,认识的,撞到眼皮底下,我就必须要看住。”

  他不怕为此开罪人。“我管了好多不归我管的‘闲事’,没法视而不见绕过去,心里头过不去这道坎。”

  早在1996年,张福有刚到白山市工作时,有次坐车路过大阳岔镇,碰见施工队在赶修被暴雨冲毁的公路,修路位置正好在当地重要地质遗址“寒武-奥陶系界线”一带。工人们又放炮,又用风钻打眼,已经造成一定破坏。

  他叫停车子,上前制止。对方问:“你管得着吗?”——的确,这不是张福有分管的工作。“不归我管,我也要管!”他给市里打电话,有关部门负责人随后赶到现场协调处理。“这地方马上就要被破坏了,这是了不得的大事!绝对不可以!”

  2013年2月2日,长白山管委会池北区聘请张福有担任宝马城经济开发区历史文化总顾问,出席研讨会。他这才知道,古城遗址“宝马城”已被定为经济开发项目干了两年多,马上就要开发到遗址本体了。

  张福有急了!轮到他发言时,他说:“已开工的工程必须立即停止,遗址本体绝对不能再动工。”原本气氛热烈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张福有解释,宝马城属于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而且,结合《全金诗》中王寂的《张子固奉命封册长白山回以诗送之》和《长白山志》里的推测,宝马城很可能不是城,而是金代祭祀长白山的神庙,应该立即向省里和国家申报,争取进行考古发掘。

  一场讨论经济开发的研讨会草草收场,张福有的意见得到长白山管委会和吉林省有关部门重视,在持续4年多的考古发掘后,专家组成员一致认定,宝马城遗址就是金代长白山神庙故址。

  2017年,金代长白山神庙遗址被评为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2019年,该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又入围中国“百年考古,百大发现”。

  “为什么这座神庙这么重要?”张福有介绍,长白山神庙遗址是我国中原以外首次发现的“山祭”遗存。金世宗和金章宗效仿中原皇帝封禅、祭祀泰山的传统,在此处祭祀长白山。它的发现,对探索中华文化多样性及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形成与发展提供了实证,极具价值。

  就在叫停宝马城开发项目的两个月后,2013年4月4日,张福有邀请辽宁省博物馆原馆长王绵厚和时任抚顺博物馆馆长肖景全,一同赴沈阳考察上伯官屯古城的确切位置。考察结束,登车即将离开之际,他一眼瞧见道边有一角城墙,忙召唤二位下车细看,从为修建高速公路挖开的基槽沟里发现了汉代墓葬,张福有建议王绵厚立刻向辽宁省文物部门报告,叫停工程,开展抢救性发掘。

  沈阳青桩子战国古城中的汉代古墓群,就是这样被发现的。2014年,“青桩子城址”被列入辽宁省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年之内,从铲车下护住一个“国保”、一个“省保”,张福有有理由骄傲,可也有些时候,他的努力得不到回报。

  一拦再拦,还是有遗址现场被企业的野蛮施工破坏,张福有在专家论证会上对企业代表怒吼:“我依然保留依法追究的权利!”一请再请,还是有地方对文保工作不积极,张福有去反映问题,对方不耐烦听,直接把这位老先生推出门外。“你保护文物,我敬重你!你不保护文物,我瞧不起你!”张福有说。

  何必呢?图什么?得罪了不少人,把自己气得面红耳赤,闹心到心碎……有人不理解张福有的较真。“我怕什么?我无所畏惧!而且我说的、做的在理,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张福有说,“看见那么好的遗址被破坏,那么好的遗址得不到保护,简直让人伤心极了,痛心极了!比我个人损失了什么,还难受得多。”

  前贤与陌生人

  艾蒿、菊芋、草木犀、野苜蓿,岳桦、山榆、红松、黄菠罗……山坡被各种草木占领,蜜蜂嗡嗡地飞。晌午阳光下,张福有手指一块路面告诉我们,他差不多就是在这个位置,捡到了距今约3到5万年前的长白山手斧。后来,这里迎来了由中国科学院和吉林省考古所组成的考古队,被命名为“枫林遗址”,又作为东北亚地区旧石器时代考古标志性地段,被纳入“考古中国”相关项目中。

  那是2014年10月20日的事。长白山管委会池南区委托张福有调查漫江一带的历史文化资源,他因而决定重走清朝官方对长白山地区的首次考察路线——康熙十六年(1677年)清宫内大臣武默讷的看验长白山之路。

  途经抚松县漫江镇枫林村,就在车子停下的位置,张福有下车前习惯性地往右侧一瞥,一眼看见车窗外一米半远的黄土包上,躺着件他从没见过的打制石器,“绿莹莹的,非常漂亮”。

  经过吉林大学教授、中国考古学会旧石器专业委员会副主任陈全家鉴定,这是一件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标准手斧,制作工艺精湛,器型优美,可媲美西方典型的阿舍利手斧,十分罕见。“此件手斧的发现意义极为重大。”陈全家在《长白山手斧鉴定意见》中写道,“对于认识东亚地区旧石器工业面貌、旧石器晚期人类生存行为,不同技术的交流与传播及东西方旧石器文化比较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于是,就在此刻,就在脚下,远古的气息弥漫开来。

  张福有的眼神亮闪闪的,带着雀跃:“我非常想知道,3到5万年前,是什么人在这里打制出这样一把手斧?他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待了多久?如何生活?他们又去了哪里?通过什么路径走的?——这一切全然不知,全都是谜!”

  很久没来枫林了,他钻进半人高的草丛,想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每迈一步,都得先用脚向前画个弧,扫平蔓草,又不时俯身弯腰翻拣地面的石块,身手矫健得像个青年。

  “好多东西都是走出来的。”张福有说。他总是在路上,退休前如此,2013年退休后依然如此。

  在无数段旅途中,他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四次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考察,也是四次历史古道的“重走”。除了发现手斧这次,还有:2008年,重走百年前“全面科学踏查长白山第一人”刘建封的长白山踏查之路;2015年,重走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灭渤海国的进军与回师路线;2016年,重走清末爱国官员吴大澂在日记体史书《皇华纪程》中记录的勘界之路。

  张福有琢磨出一种走法:将文献记载,考古调查和地理环境辨析结合在一起,于重走中,尽可能理清历史脉络,对历史事件中的疑点进行更可信的分析,得出更有说服力的结论。

  他以这种方式行走在东北大地上,古道像一座联通古今几代人的桥梁,他自己也成为一枚勾连历史与当下的挂钩。

  行走间,张福有总能看到前贤的背影,他追着他们踏上旅程,感受着一种羁绊与传承。“那种心情难以言表。首先是感激和感恩,感谢他们留给我们的宝贵信息。然后,也想告慰他们,你们做的事没有白做,你们为国家民族作出的贡献,后人们知道。”

  张福有很喜欢阿根廷诗人阿方斯娜·斯托尔妮的十四行诗《致陌生人》,尤其钟爱那句:“我感到,陌生人,在你的存在里我被延长。”

  “一个人,再使劲活,也还要老去,但陌生人会不断涌现。”张福有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当然是为现在的人做的,但从一定意义上说,又不完全是,而是为给我们的后代、我们的陌生人留下学术储备和学术话语权。将来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我们留下的东西,肯定会对他们有这样那样的帮助,就像今天,刘建封的《长白山江岗志略》,武默讷给康熙的奏折,吴大澂的《皇华纪程》《奉使吉林日记》对我们的帮助一样。因为有陌生人,中华文脉会不断延续和传承。”

  时人曾以“谙练边情,勤奋耐苦”评价踏查长白山、为天池十六峰命名的刘建封,张福有也用这8个字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前贤这个境界,我们的条件是前人没法比的,不能辜负历史给我们的机遇。”

  历史是从前的现实,未来是今天的果实。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忧责,我们是前贤的陌生人,握住上辈人的手,做这代人的事,等待未来的某些时刻,属于我们的陌生人也会拉住我们的手。“力不会白出。垂头丧气的时候,只要想想这些,我就又充满了希望。”张福有轻轻地笑了。

  “活儿没干完”

  “累,怎么不累啊?谁累谁知道。”私底下,周围人眼中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张福有承认。

  有一回,他独自出门考察回来,进门先让老伴拍下自己背着60多斤行李、风尘仆仆的样子。“拍下狼狈相,若干年后,走不动、背不动的时候,自己拿出来看看。孩子们如果感兴趣,也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没有付出哪有收获?老爸是这样艰苦奋斗过来的。”

  还有一回,他写下重走古道途中的慨叹:“真是累得受不了,一步也不想迈了……花白的头发,一个地道的白头翁,不累才怪呢!服了吧!”

  可转身,他又背上包,奔波在路上。“活儿没干完,就这么放下不管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张福有说。

  获得“最美文物安全守护人”称号的时候,张福有想起了这些年与他同行的人们,特别是吉林省敦化市岗子村,那群跟着他东奔西走的志愿者。有人背后说张福有和这些志愿者,就像“一个大疯子领着一群小疯子”。“我想用这个荣誉为我和他们正个名,我们这些年不是在瞎跑。”“大疯子”张福有说。

  2016年,已经退休3年的张福有自觉“活儿没干完”,继续走着他的考古路。他时常独自一人,买张高铁票,背上行李就出发。这年4月到7月,他6次自费赴敦化做考古调查,期间意外发现了未见记载的岗子遗址群。张福有将经过撰文发表在《吉林日报》上,没过多久,收到了一封有99位村民签名、按手印的信函。

  这封落款为“敦化市官地镇岗子村全体村民”的信中写到,在历史悠久、清代为“通沟镇”的岗子村,人们正在村委会的支持下,挖掘村子的历史文化,发展新型农村文化产业。“我们就是当地的平民百姓,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寻觅,在古籍和有关资料中查找,生怕搞错了。在看到您的文章后才知道,我们这块地方还有这么厚重的文化史。我们一下子更兴奋了,兴奋之余,我们渐渐地意识到这不是我们自己能做好的事,梦想着若能请到您这位专家为我们指导、把关……”

  张福有决定到岗子村去。“我感觉这些签名沉甸甸的,分量特别重。这是老百姓对我的信任,也是我的责任。长白山一带的历史文化,不能只有咱研究的人知道,还要让老百姓也知道。只有让村民了解村子的历史文化,他们才会更爱护它,才会有文化自信。”

  当年起草联名信的于亚茹公司和家庭都在外省,因为一次回乡祭祖,听了祖辈在岗子村的故事,决心回村投钱建文化园,传承古村历史。

  在张福有建议下,于亚茹给岗子村的文化园取名“通沟书院”,慢慢聚集起一群热心志愿者。大家一起编撰村史,建乡村博物馆,办民俗文化活动,开历史文化讲座,跟着张福有早出晚归踏查遗址,寻觅文物……

  打那时起,张福有每次来敦化,身边总会跟着几个同伴,那是因为志愿者们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田野、山间。有一回,张福有到岗子村附近的通沟岭山城测量古城的周长,因天热中暑,他在城墙上拍完照两眼一黑,晕倒在地,后来被阵雨浇醒,腿又抽了筋。

  “他就是个倔老头!”于亚茹说,“可他的精神真感动人,他的这种执着劲儿也传到我们这些人身上。说我们疯也好、傻也好,我们知道我们是为了复兴地方文化,是为了给后人,用张老师的话说,给陌生人留下点东西。”

  志愿者芦雅洁说,跟着张福有考古会上瘾:“第一次见到张老师时,他跟我们有说有笑,可亲近了。我们以前不懂考古,他每回来都给我们讲故事,我们越听越喜欢,后面又听他讲了那些忧责和担当,更觉得这些事有意义,跟着他有学不完的东西。”

  鄢成是敦化一个烈士陵园的管理员,也是东北抗联名将陈翰章的外甥。张福有到岗子踏查古道时,他来当的司机。“那条路特别颠簸,我比张老师小将近20岁都受不了。那几天,看着他披星戴月,在路上跪着蹲着找东西……我就只有一种想法,只要他来,只要我有时间,我就给他开车。”

  “有些人就是不理解,觉得你们图啥?给你们钱吗?”志愿者史桂娟退休前是敦化市文体局局长,她把心声写进了《通沟书院志愿者之歌》:“心中燃烧着一把火,肩上担着一份忧责。寒来暑往,顶风冒雪,足迹留给高山大河……”

  近6年来,张福有带着这些志愿者跑了上百趟岗子遗址。他们在暴雨、台风后,从地表采集到雨水冲出的石器、陶器,玉璧、五铢钱、青铜车軎、铁刀、铁镞等器物上千件,年代跨度约在8000年以上。这些器物,在研究结束后都将被捐给当地文博部门。

  张福有判断,岗子遗址,可能是挹娄故地,或与渤海国创始人大祚荣“据东牟山,筑城以居之”有关。他期待考古工作者们尽早开展调查和发掘,破解这片遗址背后的秘密。

  研究了20余年长白山地区的历史文化,张福有心里还有一些谜题有待攻克。他觉得自己还跑得动,准备尽量跑下去,毕竟“人生的价值多种多样,能在东北考古调查和文史研究中,解决若干疑难问题,就是我的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

  回头望,他历数那些闪光的、充满快乐和满足的时刻——凌晨三点半,终于搞明白一个学术难题,数着表忍到天亮,立刻打电话与其他学者分享;在书里找到了寻觅数年的答案,赤脚从床上跳下地,边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边在屋里绕圈;在暴雨后的岗子村,跟着村民向导走没走过的古道,又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遗址点,捡到了珍贵的陶豆;守住一块遗址、发现一个新知,受到学界的认同,得到村民们的尊重,自信为后来人留下了有价值的讯息……

  “虽然累,但我心里觉得值。”张福有说,“忧责始终是个巨大的动能,活儿没干完,未来的路还很长,长长的路,要慢慢地走。”

  其实对于张福有,活儿永远也干不完,但这也是种幸福。

责任编辑: 康世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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